天坑专业一时爽,秋招火葬场研究生本科生毕业生硕士研究生博士…
文 | 李沧南
编辑 | 向治霖
新媒体编辑 | 莫 奈
排版 | 贝 宁
他觉得自己一直困在象牙塔里,与时代和社会脱节了。
25岁的宋志清,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陷入某种循环。
四年前,本科毕业时,他没找到工作,果断决定考研。如今,相似的情景再次出现,一段曲折而失败的求职经历之后,摆在他面前的选择,似乎只有一个——读博吧?
宋志清毕业于一个不太好找工作的专业——古典文献学。当然,这还不是最难找工作的专业。
求职,从来只是个人能力的体现。但高等教育背后另一个问题也值得深思,从精英教育转向大众教育过程中,高等教育的社会身份产出,与社会结构的实际状况是否已经失衡?此外,高等教育是否缺失了自身专业结构与市场需求的调整能力?
2020年,《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》蓝皮书发布,化学、法学、应用心理学、绘画、音乐表演等专业被标注为红牌专业,这类专业不仅失业量大,就业率持续走低,而且薪资较低。
这类专业已蝉联红牌三届(图源:麦可思研究院)
红牌专业背后,很可能意味着一种专业结构性的失业。而在此中的个体,又该如何自处?
与社会脱节
宋志清说,毕业季的所有悲欢,都与自己无关。
去年6月底,室友吃散伙饭,大家高声讨论着各自前程,笑声回荡,满面红光,只有他喝着闷酒,不知道如何插嘴。
《创业时代》剧照
当时,室友们忙于三方协议、报到证、档案去向等繁琐事务,宋志清却格外“清闲”,他已经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寄回家,他没有报到证,学校只好把他的档案寄回生源地,“大有遣返之意”。
6月28日那天早上,父亲打来电话,问他有什么打算。他愣了五秒钟,有些无言以对。末了,他听见电话那头母亲叨了一句:“当初送他读个研究生,有什么用?还不是找不到工作??”
父亲嘘了一下,赶紧挂了电话。
学校逐渐空旷起来,他用看书来掩盖自己的慌乱,手边是一本《柳如是别传》,读得心里一阵凄凉。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家,或去哪里躲一段时间。
毕业即失业,是不少同学面临的命运,对宋志清来说,个中滋味,莫可名状,“是一种莫大的耻辱,读了二十多年的书,连一份谋生之道都捉摸不出来”。
宋志清,广西人,1996年出生,北京某高校的硕士研究生。宋志清本科读历史,因热爱文学,找了一个折中的专业读研—古典文献学。
“这是个很尴尬的专业,没有什么公司和社会机构需要职员擅长考镜源流,唯一的出路,是进高校或者研究机构,但更尴尬的是,一个硕士研究生,连门槛都够不着。”
2020届本科生毕业半年后在十大行业的就业质量(图源:麦可思研究院)
最对口的岗位,是图书馆。他翻了很多高校和公立图书馆的招聘启事,符合学历和专业要求的,许多都是服务岗,但备注显示要女性。而一些高校图书馆只要博士生。
最接近成功的一次,是在去年5月份,他应聘北京某高校图书馆的古籍研究部门,工作是负责文献整理,要求硕士以上学历,进入最终环节后,他一看公告,原来就他一人是硕士。
不出所料,他被淘汰了。
事实上,同学们很少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,大多人选择考公务员,只有文秘勉强算得上对口,但竞争力要弱于秘书学或者文学专业。
宋志清平时也写写诗词,对自己文学素养还有些自信,他在北京和广州的两家媒体实习过。去年5月到6月,他一直在等广州某媒体的体检通知,等了近一个月,等来的是另一个实习生入职的消息。
领导后来坦白告诉他,“你的思想深度和文字功底比其他人都好,但现在是新媒体的轻阅读时代。我们这里可能还是不太适合你。”
《亲爱的自己》剧照
他笑着对南风窗记者自嘲道,新闻,每天在追热点,要快,不要细,但他接受的是另一种训练,考据、训诂,一种极致的慢。
那是他求职一年里的第12次希望落空,他喝了酒,但怎么也喝不醉。
他意识到,他的问题不仅在于专业没有市场,更多是一种从中学时代延续下来的思维惰性,他大学生涯被学习、考试、故纸堆所占据,忽视了社会实践,他觉得自己一直困在象牙塔里,与时代和社会脱节了。
专业过剩
专业与就业之间,关联有那么大吗?并非如此。
上海某高校的数学系学生陈义武不信这个邪,他之所以读这个专业,“得益”于父亲当年那一顿痛骂,胁迫他把志愿从数媒(数字媒体技术)改成了数学。按照父亲的意志,他以后会成为一名数学老师。
但他自己想做动画导演。
那是2014年,他刚得知,数学,其实是媒体在前一年公布的红牌专业。所谓红牌专业,不仅失业量较大,就业率持续走低,且薪资较低。
每次跟父亲吵架,他就拿这个事出来揶揄,说:“我找不到工作,你负全责。”
读了四年,陈义武最大的感触是:“数学这个领域的机会很少,只留给拔尖的天才学生,普通学生,只能被抛弃。”
《亲爱的自己》
他热爱的动画也好不到哪去,2014年,动画成为当年8个被亮红牌的专业之一。
但私心里,陈义武其实不以为然,“只有麻瓜才被专业限制”。他眼看着干不成动画,就买了台摄影机,大二的时候,就开始学习拍纪录片,他去浙江某电视台实习,因业务能力不及编导专业学生,他在面试阶段就被刷了下来。
但他还是坚定了这条路。
2018年,陈义武毕业,他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来回飘荡,父亲叫他回去考数学老师,他反驳说,“我挂科挂到差点没能毕业,教学生不是误人子弟?”
如此过了一年,2019年,他参加广州纪录片节时,终于等来了一个契机,一位北京来的纪录片导演把他招为摄影助理。
广州某高校招生就业处老师向南风窗记者介绍道,个体层面来看,专业与工作之间,关联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大,找工作还是跟个人能力有关。“森林保护专业的学生,毕业去卖房子也很正常。”
今天,就业市场是多元的、复合的,比如新闻机构对新闻专业的需求明显降低,但经济学、法学,甚至一些冷门专业如环境科学、食品科学,进入媒体反而成为优势。
我国高校2020届毕业生薪酬排名(图源:艾媒数据中心)
“但环境的影响也是巨大的,高失业率的专业经常会比较集中于某几个,造成一种专业结构性失业的经济学现象。”
这些找工作很难的专业,便是红牌专业。
每年,麦可思公司都会发布《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》蓝皮书,列出当年的红牌专业,比如,最新的报告是2020年,绘画、音乐表演、化学、法学、应用心理学就被标了红牌。
这家公司的数据,还被教育部所引用,也可能会影响各地教育部门的决策。随着蓝皮书发布,各省也会发出专业预警,高校对预警专业进行调整,缩减招生计划,甚至撤销专业。
“生化环材”,号称四大天坑的专业,常年入榜。背后由庞大艺考群体支撑的音乐表演、动画、美术专业,也始终维持着一个虚空的泡沫。
法学、历史学,同样是红牌专业的常客。
早些年,会计、市场营销、计算机乃至英语,都是公众争相追捧的专业,也一度导致了专业过剩的现象,前些年,这几个专业相继亮了红牌,或者濒临预警的边缘。
法考独木桥
“劝人学法,千刀万剐。”张易山刚进入大学校门时,师兄师姐们就跟他说了这句话。
法学之所以常年红牌,在张易山的口中,它有一套更形象的演绎:“在一线城市,3000元请不起助理、请不起司机、请不起保洁,但可以雇一个本科毕业的法学生,还是带证的。”
不管是在检察院、法院,还是在律所,何时能熬出头,这个也看个人造化。张易山认识一位师姐,已经在某个省会城市的基层法院当了7年的法官助理,工资不到5000元,“没有员额空缺,助理就得当一辈子”。
只不过,眼下的张易山,还没有资格谈这些,他正在为法考而废寝忘食,埋首于成山的资料堆里,每天疯狂掉发。每隔几天,他就得清理一次地漏,“桌上,地板上,到处都是头发,你说我这里是理发店,可能也有人信”。
《乔家的儿女》剧照
张易山是2020年毕业的,他的学校,不是五院四系(法律教育界9所顶尖的学院),只是西南一个普通的211大学,专业也不算强。
他原本在考研,复试被刷了,原本准备二战。但是,家里的生意因疫情付诸东流,父亲还欠了一笔巨款。他也不忍心再向家里讨生活费,读研深造的念头瞬间掐灭,他一边做零工,一边准备法考。
法学生的就业率很低,更别说他这样的普通学校毕业生。张易山发现,同班被评上优秀学生的同学,一年后也落得跟他同样的命运,还是失业中。
对于法学本科生来说,问题是很纯粹的,考不了证,考不了研究生,几乎等于失业,“除非你彻底转行”。
在这背后,法学专业经历了一种典型的极速扩张。
2001年,全国开设法律专业的高校,是292所,仅仅四年后,数字翻了一倍。如今,全国有600多所高校开设法学专业,毕业生规模超过8万人。
早在十多年前,法学专业的过剩与饱和,就引起过讨论。2007年,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还特意缩减了招生规模,其名额拦腰斩半。
但扩张并没有停止,这些年来,家长、学生和公众对法学的热情持续不减,造就了一种“人才”过于饱和的现象。
广西某高校的一位法学专业讲师告诉南风窗记者,法学专业开办要求很低,师资力量也很弱,大家一哄而上地办学,培养出来的学生,并没有什么竞争力。另一边,人力资源市场对法学人才的需求,始终就那么一点,尽管学生很多,但真正的人才依然紧缺。
2020年浙江省公务员招录中法学类人才需求量最大(图源:明生新闻网)
如此一来,难免出现专业结构性失业的现象。法学常年红牌,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更糟的是,法学生的选择范围在2018年瞬间紧缩,让形势更加严峻起来。这一年,国家司法考试变为国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。原本只涵盖律师、法官、检察官、公证员。现在,从事行政处罚决定审核、行政复议、行政裁决、法律顾问、法律类仲裁员也需要通过法考。
也就是说,如果你被挡在法考之外,基本就与法律无缘了。
张易山今年的法考依然没过,他只好进了广州一家律所实习。这份工作很忙,经常加班到12点,但他依然在见缝插针地学习,准备着今年年底的考研。
继续读博
早在2004年,教育部就明确表示,对于连续3年就业率达不到30%的专业,要减少招生或者停止招生。而从高校反馈的就业数据来看,几乎所有专业的就业率,始终稳居95%以上。
高校就业率的虚假,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,它很容易掩盖了一个非常明确的问题,高校专业结构的设置,跟社会需求可能是脱节的,自然而然,其调整也是滞后的。
对于学生来说,避免这种专业结构性失业的唯一办法,就是升学。
2016-2021我国研究生报考人数持续走高(图源:艾媒数据中心)
对于宋志清而言,他的心路历程就非常清晰:找不到工作?——那就读研吧。还是找不到?——那就只好读博了。
终归到底
,这是在逃避现实,当中有怯懦,也有无奈。
他们希望借助读研这一过渡形式,来缓解就业的压力。另一方面,就业竞争如此激烈,自感于落入下风的学生,只好寻求深造,来提升自己的竞争力。
不久前,武汉东湖高新区公布一份应聘者名单,有5 名博士、14名硕士赫然在列,而他们要竞争的,是 4 个社区干事岗位。一时之间,引起了公众的广泛议论。
仔细一看会发现,博士们的专业,有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、环境科学、行星地质与比较行星学等,妥妥的天坑专业。按道理来说,攻读博士,大多是为了进入科研领域,没想到如此“大材小用”。
一位历史学在读博士告诉南风窗记者:“本硕期间,大家都找不到工作,只好继续读博,目的是很功利化的,并不是有多热爱学术科研。至于工作是什么,并不重要。”
如今,宋志清对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感到有些幻灭。他查了一些数据发现,研究生的就业率,并不比本科要高,甚至还要低一些。比如,2019年广东教育厅公布的一项数据显示,当年,研究生就业率为91.26%,本科生是93.44%。
《创业时代》
好在,宋志清不是一个“决定论者”,此后一年,他当过培训老师,经历过失业,又去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当编辑,做他曾经讨厌的事情—写蹩脚段子。
他说,“我得学会接受自己,走出象牙塔,看见现实。”
(文中采访对象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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